天已经擦黑了,韩皎才从田间回衙门。刚走到大门口,看到祝荣骑马奔来,她脚步未停,飞快往里面走去,大声道:“有事进屋说。”
祝荣愣了下,无奈地翻身下马。将缰绳抛给亲兵,小跑着追了上去,一迭声道:“韩府尹,你慢一些,我真有事!”
韩皎头也不回道:“就是有事也要进屋说。你看你,我忙得很,你拿说废话的功夫,正事早就说完了。"
祝荣被噎了下,无语至极。韩皎与他驻守济州府,治所巨野。他领兵,她管民,忙春耕,忙户帖等各种事情,成日连影子都难见到。
韩皎比先前瘦了些,人却精神得很。在暗下来的天色中,那双眼睛,祝荣觉着比狼还要亮几分。
进了值房,祝荣机灵了。不等韩皎招呼,接过小厮提来的小泥炉,进屋自己动手煮水烹茶,直接问道:“二十一娘来信,你可收到了?”
韩皎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,嫌弃地道:“这就是你的大事了?”
祝荣放下火钳子,郁闷地道:“这还不算大事?南边朝廷都做到了这个份上,只怕好多人都会动心。”
韩皎整理文书的手慢了下来,上下打量着祝荣,问道:“你动心了?”
祝荣嘴张了张,还没来得及说话,韩皎噼里啪啦道:“老祝,二十一娘的信我看了,压根不用想,更没当做一件大事。南边那官家,比昏德公还软,我可从没认过主。再说回去,官升两级,做到头也只是五品女官,啊呸!说到底还是伺候人。伺候人也得图个舒心,伺候糊涂的,真是能给生生呕死!"
这倒也是,祝荣听得点头如捣蒜。韩故如今可是济州府的府尹,正经的一方大员。
休说一个女人,就是科举考中进士的男子,也要熬许多年,言途顺利的话,才能到这个位置上。
祝荣没做过官,且只看周围百姓的风评,以及韩皎将衙门里那群官吏,治理得服服帖帖,他就得叫一声佩服。
韩皎可算是做得风生水起,让她回南边朝廷,任谁都不愿意。
韩皎将祝荣上上下下,来来回回仔细再打量,嗤笑道:"老祝,我们并肩打过仗,算得是生死之交,对吧?我劝你一句,少琢磨些好事,这天上掉馅饼,也轮不到你我头上。南边朝廷那群官员的德行,你就算没打过交道,总该听说过一二吧。大宋能有今日,他们
得占大半的功劳!就凭着你那点心眼,真不够在他们手上走上一回合。”
祝荣干笑道: "韩府尹,韩娘子,你瞧你说到哪里去了,我真没有,只是来瞧瞧你,跟你说一声……"
“没有就好,你可别留下来,夜里自己琢磨,又觉着后悔。”韩皎打断了祝荣,闲闲道:“财帛富贵懂人心,男人嘛,不管啥样式,都想着建功立业,娇妻美妾伴在身旁,子孙后代兴旺发达。老祝啊,我与你算算,你今年贵庚?瞧你这模样,快到花甲之年了吧,早是当翁翁的年纪了,你娶一个十六七的小娇娘好好好好你心地好不忍糟蹋人年轻小娘子
灯,你心地灯,个总相刚入平台小娘了。
韩皎见祝荣板着了脸,很是不高兴,话头一改:“就算娶个年岁大些的,等孩子还没长大,你就得……对吧,上了年纪,人都有这一遭,无须忌讳。等你没了,丢下年幼的孤儿寡母,还不知便宜了谁去!”
祝荣蹭一下站起了身,梗着脖子生气地道:"我今年方三十三岁,比你还小两岁!"
韩皎眼一下睁大了,难以置信地伸长脖子,目光一点点地,要将祝荣的发丝肌肤都看清楚。她就差点没如相马那般,猕开他的牙口瞧了!
祝荣悲愤不已,他平时风里来雨里去,太过辛苦,显得苍老了些。可他再苍老,看上去也没到花甲之年!
韩皎实在是太气人,她那双眼睛,真是白瞎了。亏先前还佩服她厉害,能识人。
祝荣转身气冲冲走了,韩皎干笑几声,扬声赔了个不是,然后继续忙起了自己的事情。
真是,回南边,呸!她府尹做得好好的,五通神上身了才会回去。
燕京城。
这些天来找赵寰的人络绎不绝,除了明确表示不离开的,还有好些人吞吞吐吐,想要回去南边。
赵寰对于离开的人,每人都一视同仁,给一贯大钱,真诚道:"你也知道我手头紧,缺钱。这点子钱不多,就是份心意。一路到南边,路上不算太平,盗匪,起事的不断,带多了钱财反而不是好事。以后啊,你们好生过日子,一辈子都平安喜乐。"
前来之人,开始忐忑不安,之后捧着大钱红着眼眶离开。
赵寰不知他们内心做如何想,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。她好言好语,给他
们钱财,并非都是为了收买人心。
战乱之苦,并非人人都能受得了。他们曾颠沛流离,哪怕能有短暂的安宁日子,也能勉强安慰,这悲苦的一生。
不过,赵寰见到赵佛佑,赵金姑,乔贵妃以及邢秉懿几人时,还是略感意外。
意外的是,乔贵妃愿意留下来。她的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,当时她百般怨怼,赵寰以为她会回到南边安享晚年。
乔贵妃的身子一直不大好,苔白着脸,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,蔫答答道:"我留下来吧,离他们近一些。以后我去了,劳烦二十一娘将我葬在他们身边。当阿娘的心,二十一娘不会理解。哪怕他们再不争气,再没出息,他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!”
赵寰沉默半晌,道:“乔娘娘,天气好了起来,你以后没事的话,可以出去走一走。天宁寺那边收留了好些孤儿,都是些身子不齐全的。平时香客们也会前去帮忙照看,你若是觉着有力气,帮着去看顾一二。若是没有精力,就在寺里听听经,吃过斋饭就回来,也当是打发时日了。”
乔贵妃平时惯常吃斋念佛,只如今不一样,出门不易,她也不好提出去寺庙里烧香拜佛。
听到赵寰这般一说,乔贵妃顿时眼睛一亮,连声道:“好好好,二十一娘有心了,我明儿个就去天宁寺拜菩萨!”
赵寰笑着道:“明日我安排马车送不娘娘去,晤,大郎在念书,无需十二嫂嫂照看,就让她去陪你吧,也好有个人说话。"
乔贵妃有人陪,自是一口答应。她愁眉苦脸来,脚步生风离开,前去找严善,准备香烛纸钱去了。
赵佛佑与赵金姑两人都畏畏缩缩,一并作伴来找赵寰。她们紧张又小心翼翼,进来之后,就将头快埋到了地里去,声若蚊呐,含糊着说了句。
赵寰没有听清,不过她大致能猜到。她没有接话,只静静看着她们。
等了一会,两人见赵寰没有反应,惊慌抬头朝她看来。
赵寰面色寻常,温和地看着她们,无奈道:“你们再说一遍,大声些。”
两人涨红着脸,窘迫得都快哭了。
赵寰叹了口气,耐心解释道:“你们回去后,总得大胆些。你们想啊,以后要是遇到了不公的事情,你们这般胆小,如何为自己争取?"
赵金
姑神色悲苦,嗫嚅着道:"二十一娘,是我没有良心,你救了我们出来,我却不知感恩,要离你而去。只是,”
她的泪流了下来,哭泣道:“我只想离大都远远的,越远越好。我每晚都做噩梦,梦见金贼再打了来,再被关进了浣衣院那间魔窟。"
赵佛佑跟着哭了,哽咽着道:“神佑与三十三姑母都说我傻,回去有什么好。爹爹早就不要我们了,爹爹是坏人,他只顾着自己的皇位。差了使者来,都没带个话,关心我们一句。可我不是为了爹爹回去,我与三十二姑母一样,我害怕。怕被金贼抢了去,怕要伺候他们,每日都很害怕。上次你们都离开燕京的时候,我日夜都不能阖眼,怕你们打了败仗,怕你们都……,好多死人,血,我总是害怕,睡不着。”
赵佛佑泪流满面,一个劲地重复着,濒临崩溃的边缘。
赵寰说不出的难受,任由她们哭了一阵,让周男儿打了水进屋,绞了帕子给她们擦脸。
“回到南边之后,你们也不要忘记读书,多读些游记地理志。你们就走不了太远的地方,就让书本带你们出去看大好河山吧。”
赵寰轻声安慰着她们,叮嘱道:"如果有人说不好听的话,你们能打过去,就打回去,别忍。如果不能打回去,就当做没听到。再苦再难,总不会比在浣衣院还要难。以后啊,你们都好好活下去,平平安安,无病无灾到老。”
两人又呜呜哭了,赵寰鼻子直发酸。谁都不易,她只能陪伴她们到这里,以后的路,得她们自己走下去。
能走到哪里,都是命。
邢秉懿要离开,赵寰其实早就有预料。在看到她来时,心情还是难免低落。
她是除了赵瑚儿之外,第二个站出来,与赵寰一起拼命的伙伴。
邢秉懿神色憔悴,她一张口,声音沙哑:"二十一娘,我这几天很是挣扎,想了许久,终是没想通,也没过自己那关。我不服气,也很累,累到全身都痛。"
赵寰直直望着邢秉懿,她此时神色狰狞,有种破釜沉舟,与人拼命的疯狂。
邢秉懿道:“以前赵九郎还是蜀国公时,我嫁给了他为妻,陪着他步步冒封,从到广平郡王,康王。最后,他遥封了我为皇后。我以前在康王府,作为正妻,自认为尽到了妻子之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