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咦,张娘子的馄饨铺子呢?好多日都没见出摊了,可是家中出了事?”慕名而来的食客,在翠微巷拉住一个路过的汉子问道。
汉子答:“张娘子铺子开得艰难,已经关张好些日子,说是去外地投奔亲戚去了。”
食客惋惜不已,汉子边走边嘀咕抱怨道:“这狗世道,米面吃食见天涨,诚心不让人活了!”
食客犹豫了下,插嘴道:"朝廷先前下令减税,总能缓上一缓。"
汉子讥笑道: "朝廷减了十个大钱的人丁税,又被变着花样收了回去不说,还多收了两个大钱。减税,我呸!"
食客想到朝廷那群官员的德性,苦笑着离去。
巷子中间的一扇门开了,一个中年妇人手上提着药箱走了出来,汉子见状立刻呵斥道:“作甚,快快回去。仔细被里正逮到你不戴惟帽出门,又得训斥你不守妇道,还得罚你大钱!”
妇人向来脾气爽利,也不怕汉子,一迭声道:"他徐大郎敢多说一个字,我二话不说就回屋。他家老娘生了病,请我上门去医治呢!”
汉子见到妇人发火,马上就矮了半分,赔笑道:“我就是说一说,你看你……,好好,我不提就是。你且小心些,最近巷子口经常有官差来晃悠,盘问这盘问那,你别与他们撞上了。”
妇人哼了声,听到官差,到底慎重了几分,压低声音问道:“最近邪门得很,这官差三天两头到巷子里来盘问,还有好些是禁军班值的人。你说这巷子里,莫非真有人犯事了?"
汉子犹豫了下,道: "巷子里住着的都是老实人家,哪有谁犯事的。咱们不做亏心事,半夜不怕鬼敲门。去吧去吧,早些个回来。”
妇人咄了声,"不做亏心事,当然不怕鬼敲门,那言……"话在嘴里含糊了下,改道:"可比鬼还要难缠。”
汉子深以为然,自古民不与言斗。言字头上加道盖,底下深不见底,是黑是白,就是那判言都难断清楚。
徐大郎家隔着一条巷道,汉子到底不放心,接过妇人手上的药箱,道: "走吧,我将你送到徐里正家门前。”
妇人随着汉子一起往前走,入夜的街头巷尾,只有野狗野猫偶尔经过。
她莫名感到了
些不安,离近几步,问道:“那汤福家中,好像很久都没开门了。先前他打了招呼,说是清明来了,要回荆州老家祭祖。这荆州离得那般远,回来定会丢了匠作监的差使。以后,他莫非不回来了?”
汉子愣了下,小声道:“今年清明举家回乡祭祖的,比先前哪一年都多。等清明过了之后再瞧吧,看还有几家回来。”
妇人想到春日祭的那场混乱,低低地道: “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,官府来查看,肯定也是要拦着,不许大家北逃。这哪拦得住,要不是我祖祖辈辈生活在临安,我也想去北地了。”
汉子吓了一跳,警惕四望,道:"可不兴乱说。"
里正徐大郎的宅子就在前面,妇人便闭了嘴。这时门吱呀开了,徐大郎跑了出来,满脸售急,
见到妇人,刚要拾手催促,手抬到一半,又拉下了脸,不悦道:“叶娘子,你的惟帽呢,官府有令,你可不要令我难做!”
妇人叶郎中霎时来了气,拉着汉子掉头就走。
徐大郎呆住了, 提着衣袍下摆追上去, “哎哎, 你走什么走, 站住! 人命关天, 你可不能走!"
叶郎中转过身,愤愤地道:"徐里正,亏你还知道人命关天。为了你那劳什子的差使,连亲娘的命都不顾了!医者治病,讲究望闻问切,你要我带着惟帽,如何能看得清楚。何况,惟唱向来都是贵人小娘子所戴,咱们这些出门讨生活的穷苦百姓,何时要戴惟帽了?戴了惟帽哪能做事,赚不到钱养家,诚心不让人活了!”
徐大郎不过说了一句,被叶郎中噼里啪啦回了一通,气得鼻子都歪了。
不是看在她在治妇人病有些本事的份上,他非得当场将她扭送送官,治她个藐视朝廷律令的大罪!
拿叶郎中没办法,徐大郎转头将气撒在了汉子身上:“你是大男人,就这么管着你家娘子,真是丢了我们所有男人的脸面!”
汉子也恼了,铁青着脸,叫上叶郎中就走。
徐大郎傻了眼,无奈之下,只能追上去,拉下脸说好话:"都是我不好,叶娘子,医者父母心,你快救救我阿娘吧,她肚子撑得快受不住了!”
叶郎中到底善良,虽停下了脚步,依旧板着脸生气地道:"什么叶娘子,我可是正儿八经的郎中,自小跟着师父习医,
不比那些太医差。既然你这般孝顺,为何这个时候才来请我医治,还不是为了省那几个大钱!"
她伸手从汉子手上拿过药箱,道:“你回去等我,我去看看,总不能见死不救。”
汉子关心叮嘱道:"你且小心,若听了闲话,也莫要客气。你有医术在手,到哪里讨不了一口饭吃!”说完,连着斜了徐大郎好几眼。
徐大郎被看得怒火中烧,到底不敢再发作。他家中日子也不好过,先前老娘情形尚好,自己也舍不得请郎中,就拖到了现在。
叶郎中是难得的女郎中,医术医德都无可挑剔。徐大郎只得咬牙忍住了,将她迎了进屋。
汉子不放心,站在门前守了好一阵,方转身回家。路过汤福的宅子,见到大门打开,向来盛气凌人守在门口,他不禁惊了一跳。
禁军看到他,拿手上的刀鞘指了指,傲慢地道: “你过来!”
汉子咽了口口水,战战兢兢走了上前,躬腰问道:“班值叫小的何事?”
禁军指着门内,问道:“你可知原先住在这里的汤福,他如今去了何处?”
汉子忙照实答了,禁军皱起冒,板着脸道:“你若敢撒谎,待到被查清,拿你当同党处置!”
汉子心下惶恐,险些连话都说不清楚了,忙一个劲地发誓:"小的句句实话,绝不敢撤谎。"
禁军锐利的双眼,上下扫过汉子,再次问道: "那先前卖馄饨的妇人家呢?"
汉子同样据实答了,禁军眉头皱得更紧,挥挥手,不耐烦地道:"走开,不要耽误了办差!"
汉子松了口气,连忙侧身远远避开,回了自己的家。
进了大门,他悄然打开条门缝朝外打量。汤福的宅子里,陆陆续出来了许多禁军班值,为首模样的两人,站在那里商议了几句,呼啦一起离开。
汉子关上门,背靠在门上舒了口气。暗自琢磨起来,禁军班值肯定是来抓捕汤福。
汤福从北地回南边,说不定,他还真是北地派来的细作。
汉子想起汤福平时的模样,他待人和气,且侠义心肠。谁家有点难事,只要他能帮得上忙,从来没推辞过半句。
比起朝廷这群耀武扬威的官差,哪怕汤福
真是细作,汉子还是宁愿相信他。
朝廷的赋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,至少从汤福身上,得了实打实的好处。
北地…
汉子凝神思索起来,临安好些百姓都是从北地来。甚至连官家都是,北地的祖宗基业都丢了。
树挪死人挪活,祖祖辈辈生活在临安又如何。妻子有门好手艺,还有本事。到了北地,肯定能求份好差使。
说不定,她还能去太医院当差,以后家中出个官身,光宗耀祖!
汉子一颗心沸腾起来,迫不及待出了门,去徐大郎门口等着叶郎中。只恨不得马上将心中所想,全部说与她听。
春暖花开的时日,临安城内的贵人娘子们,早早换上了最美的春衫,出门赏春。
西湖的水如碧波,苏堤白堤上,仆妇成群,拥簇着主子们,嬉笑游玩。
画舫缓缓从湖面飘过,船舱的木板拆下一面,眼前一览无余。三三两两的娘子们围炉围坐着,一起说笑赏景吃茶。
也有那读书人,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吃酒会文。几个年轻郎君吃多了酒,立在船舱边透气。
一般画舫飘过,他们见到里面坐着年轻的小娘子。虽然心中好奇,眼神不住飘过去,还是抬袖掩饰,以免冲撞了佳人。
“真是,不戴惟帽就出来,害得我们都不能好生游湖了。”一个瘦猴般的男子抱怨道。
“小声些,你也不瞧瞧,那艘画舫是谁家的!”旁人赶紧制止他。
瘦猴没了面子,顿时梗着脖子道: "不管是谁家的,哪怕是公主,也得遵守礼法规矩。"
“呵呵,你真是大胆,那可是清河郡王家的画舫。你要发疯,可不能连累了我们。走!”旁人见劝不听,拉着同伴到了别处。
瘦猴脸色变了变,酸溜溜道: “读书人畏惧权贵,还不如不读。她们出门不戴惟帽,本就该指责,你们不敢,我可不怕!”
“敢问你不怕谁?”瘦猴的声音大,被画舫上的小娘子听到了,她扬眉怒斥: “你算哪门子的读书人,莫非不知非礼勿视。娘子们出门不戴惟帽,若你以为看不得,自认正人君子,你就该挖掉双眼,不看就是!”
瘦猴见小娘子嘴皮子厉害,气得扭开头,道:“男主外,女主内,女人本就该呆在后宅,不随意出
门。既然出来了,就得遵守规矩。哪有男子给女人让道的道理!”
小娘子不怒反笑,清脆地道:“好你个有本事的男子!你如今读了多少书,有多大本事,在何处应卯当差?”
朝廷去年刚重开科举,瘦猴落了第。大宋的科举规定,若春闱不中,考中的举人就作了废,需得重新考秋闱。考过之后,方能考春闱。
瘦猴如今还在苦读,等到明年考中秋闱之后,再考春闱。
小娘子的问话,问得瘦猴差点抬不起头,吭哧了半晌,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。
小娘子见状,毫不客气嘲讽道:“好大的口气,身无半点本事,还要让女人规规矩矩呆在后宅。休提治国定邦安天下,你连养家糊口都不成。瞧你那穷酸样,你家估计连后宅都无,还厚着脸皮大言不惭!”
瘦猴窘迫得羞愧欲死,他捂着脸,竟然嚎啕大哭起来。
小娘子杏眼圆争, 啊哟一声, 咯咯笑得欢快无比, 一扭身躲进了船舱: "哭了, 哭了, 真是没出息!"
“十二娘!”一艘画舫靠近了,华服的妇人盯着她,低声怒斥:“速速上岸,等下我回去再收拾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