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鞅入秦一生无怨无悔,对这类心思周密不透针的人而言,秦昭能做的不多,只能希望能将他成就伟业减负的担子减轻些。
“新国都的布局图怎么样——别以为我不知鞅心中的计划,记得把我家房舍连着先生和桑桑的一起划去块好地。唉,对了,你可要做好环卫消杀管理,公厕务必规划合理,不行我后面给你寄点图纸手稿,啊,排泄物还能用来堆肥,循环利用了属于是!”
“……我为卿送别,昭确定要与我谈及如此‘有味’的话题?”
卫鞅藏在袖中的手指隐隐蜷缩。虽对某人煞风景的行为他已经见怪不怪,此时此刻,他依旧会有微妙的、不该来送人的悔意。
迎接他的又是一顿豪爽的捶背——毕竟此时再不“揍”卫鞅,秦昭可逮不着更好的时机了。
“那咱谈谈女官选拔培育制度?我手下有规培几位试点的女官,她们的文书整理校验工作可出色了。”
“昭昭,请不要给我增加额外的工作。”
“真是稀奇,鞅还会怕额外的工作?能者多劳嘛,你办事我放心——”
“秦昭,何时行焉?速离。”
“卫鞅,欲友尽乎?覆船!”
那一天,出秦王宫的路似乎很长,长到似乎久走不尽。
那一天,宫门隔开了两个人,一个人头也不回地挥手告别,另一个人驻足目送了友人很远。
君子挚交,不必时时同行。
即使分属两道,亦是同路相伴。
*
“搭箭,引弓,放!”
咻——
箭矢离弦划出破空之声,眨眼间,箭靶传来命中的闷响。
这只秦箭牢牢钉在鲜红的中心上。
围绕着中心的红点,它是第十支命中的箭。
指上还留有箭支尾羽和惊弦的触感,秦昭放下弓,转动拇指上的扳指,回味着方才拉弓放箭的细节。
长久的练习后,她终于对打靶的结果感到满意。
“嘹咂咧,我的阿昭,你射箭的本事咋就越来越俊了?”
玄衣女子风火地跑过来,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后晃动。她豪爽地拍着秦昭的肩,脸上的兴奋劲跟她衣襟上的红纹一般瞩目,周身的喜悦连腰间坠着的两只玉玄鸟都碰撞出歌来。
“谁能想到呢,你刚来的时候还只能捏着箭拉长弓,脱靶就跟喝水一样——你现在都能用我的角弓次次命中最远的靶了!人和人还真就不一样。阿昭啊,你到底咋长的?”
女子不信邪,围着秦昭上下左右拉拉扯扯地仔细打量。秦昭也忘了这是第几次,只能无奈地纵容她直到她消停。
“阿姝,我只是比一般人更能记住成功的感觉,并把它复制出来。”
记忆的
馈赠不远远只作用于头脑,只要完美达成一次,秦昭的身体就能顺着记忆,一点点把它复刻出来。
但想要从未接触过的技艺达成这种完美,除了学习便需要碰碰运气,或是用海量的练习去撞一次奇迹。
“不愧是大哥封赏的公乘,不单脑子好用,身手也俊俏。别担心,依我看再练上几日,你这箭术,足够让我二哥军中的弓箭手心生畏惧了。”
秦昭望向啧啧称奇的女子。
她的面像与嬴渠梁有五分相似,还有两分英气倒是与嬴虔如出一辙,剩下三分估计源自母系,刚好将五官气质调和整一,构成一个秦风十足的飒爽美人。
女子嬴姓,单名姝,献公之女,在女军中任职,近来也在尝试接手女谍的部署联络。
女军。
对,由女子组成的军队,或许算得上是秦国特色。
别的诸侯国都分上、中、下或左、中、右三军,偏偏秦国有些特殊,每次打起仗来都是“举国而动”。壮男一军、壮女一军、老弱者一军,壮男负责正面战场,壮女肩挑运粮做饭和布设陷阱,老弱者担任肉禽畜养和粮草储备。
本来秦昭还在纳闷,古代军营应是“女子止步”的,嬴渠梁能松口让她入军营,简直匪夷所思。不想那日入营,男装打扮的她被嬴虔拦在营外,说什么不拿出点让人惊叹的本事便哪来哪回。
想到桑冉仰天大笑跨进军营,自个却被嬴姝领回女军安顿,秦昭就有口恶气出不出来——她都到军营门口了,天杀的,连孙先生的轮椅都没看到就被遣返了,简直岂有此理。
不气不气,不就是进军营还有道考验嘛,连招贤令秦昭都敢上手,嬴虔拦路虎的小小招数,她接着就是了。
如果说嬴渠梁那是脑力考验,秦昭只能把嬴虔的考验认定为武力检测。
她也想过直接靠改造兵器当投名状使,先不说桑冉需要在军中靠这个立脚,抢他的途径有些不合适,就说她现有的木工技艺,造模型或许说服力不足,造实物耗时不说,还不一定能整出合格的物件来。
秦昭选了弓。
对付游牧民族,最好的方式就是弓箭和马上作战。战略统筹不是擅长的方向,但针对伐戎提供一些战术和技巧,努努力,她还是能做到的。
在秦昭第一次以捏箭式用单体弓射出十箭脱靶好成绩的那天晚上,小雀飞来啄了啄她的手。腿上绑着的小纸条展开,熟悉的字迹只有“弓”“练”二字。
捏着小纸条,秦昭掉了眼泪。
某个她朝思夜想要去见一见的人,用这样的方式透答案给她,是不是也像她一样,在许久不见的日子,分外想念呢?
“嘿,阿昭,怎么了?”
秦昭摇摇头,拉回思绪。她去往一旁的桌台,往空空如也的箭箙里又点了十支箭。
等一个好时机……
她要亲手射中堂堂正正去往大秦军营的资格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