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世一遭,还没看破吗?
宫中这次大疫,无论是药材还是其他,陆空星目前能做的已经都做了。他只能等疫魔最后生成,然后托陆文昭或者干脆他自己,将其斩去,彻底终结这次疫病。
而在这期间,宫人大量病死,柳妙心灰意冷,长公主声望遭折损,似乎已经成了无可避免之事。
然而……
“世伯,还请您再帮我开太医署的地下书库。”不想,本应意志消沉的柳妙居然再度开口,他微微苦笑,“那方子,我已经改了其中一味药,用到的医术和典籍现如今都被世伯锁在了地下书库里,我还能……继续改下去。”
他又转向陆空星,深深一拜。
“也恳请九殿下,再向陛下进言,说太医柳妙能改药方,先不要放弃那些宫人。”
陆空星面露不忍,方忱世替他说出心中所想。
“太渺茫了。”
“我也知晓的。”柳妙目光空茫,喃喃道,“可我终究是医者,见不得这么些人因病殒命,总要一试。”
他抬起头,皇宫上方全是铅云,铅云厚重,云隙蜿蜒,如蛟如蛇。
“柳家先祖,曾是前朝随国国君身边的医官。那一日,国君听从方士所言,在草中救起应劫的白蛇。果如所料,白蛇报恩,化身为黑发白衣的青年,来到国君身边。”
“白蛇医术卓绝,先祖也深受其惠。先祖曾听白蛇说,自己从东海上来,欲根绝尘世间所有疫与病,救苍生与黎民。”
他重新低首,笑了笑。
“幼时我听父亲转述白蛇所言,只觉心潮澎湃,时至今日,依旧难以忘怀。”
“我没有白蛇的医术,却也想做一次白蛇,还望九殿下成全。”
陆空星闭了闭眼,他想起前夜梦中见过的白蛇,对方黑发垂肩,陆空星却从那刻意梳理过的黑发中,看到了被利刃割断的一束。
大抵善心医者,总易遭逢厄难。
“我即刻前去面圣,我会在父皇面前陈言,太医柳妙,能够改良药方,只是还需要些时日,求他暂时不要处理染病的宫人。”
柳妙顿时长揖到地。
“多谢九殿下。”
太医署令也重重一叹,拿出钥匙,开了地下书库的门。陆空星远远望了一眼书库的位置,太医署下方的书库他前世曾有听闻,网罗了众多医书,规模极为庞大。若爆发什么疫病,太医署往往会从书库中遍寻过往的良方,再集中研讨,应对时疫。
现在只有柳妙一人,最多加一个太医署令和几名学生,寻觅古方,验证药性,不过是蚍蜉撼树,杯水车薪。
他向太医署外走,方忱世也快步跟了上来,沉声道:
“我与九殿下一同前去。”
方忱世的神情丝毫不见轻松,一边走,他一边问陆空星。
“九殿下觉得,此次面圣,有几成把握达成目的?”
“没有把握。”陆空星毫不犹豫地答道,“一成都不会有。父皇独断,又怕麻烦,不可能怜悯现在染病的宫人,反而会搭进一个柳太医,我也会遭受斥责。”
“那殿下还愿意前去?”
陆空星脚步一顿,那当然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老皇帝心中的形象。要说刚入宫他还为了生存要装孝心,现在已经完全不必了,更重要的是,这是柳妙的愿望。
那去一次也无妨。
“因为我答应过了。”他这样说道,又想起方才柳妙话语间的白蛇旧事,忍不住询问,“方大人与柳太医关系莫逆,可有从柳太医口中听过白蛇的事?”
兴许九殿下只是因柳妙的话有所触动,才问及白蛇之事,向来厌恶怪力乱神的方忱世破例,谈起神怪之事。
“我方家与柳家一向亲近,柳家传下来的那些典籍,我也看过不少,包括白蛇一节。”
方忱世回忆道。
“当时看那故事时我还年幼,只依稀记得大概。传说有灵蛇自东海上来,在凡间遇劫,被一只巨大的名唤‘青螯将军’的青蟹偷袭,剪成两段躺在草中,气息奄奄。”
“隋国国君与当今一样,喜好豢养方士。有一方士夜观星象,算得有灵蛇伤于旷野,于是上奏国君,举国搜寻受伤的白蛇。”
“随侯如愿寻到白蛇,知晓其神异,将断蛇接起。白蛇化为医者入宫报恩,解决数场疫病,根治许多疑难杂症,还为国君延寿,让他活了五百年。”
方忱世说到这里,停住了。陆空星总感觉这故事还没有结局,不由得追问。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?”方忱世笑了笑,“九殿下,柳家的记载就到此为止了,因为再之后,随国灭亡,国君和皇族不知所踪,只有宫廷的医官活下来,也就是柳家先祖。”
方忱世生平厌恶怪力乱神之事,不过谈到白蛇,他倒有许多尊敬。
“不论柳家的记载是虚无缥缈的传说,还是确有这样一个人物。年少时我在典籍中读到,白蛇发愿心,欲根绝尘世间所有病与疫,医者仁心,依旧令我敬重不已。”
草丛里,无聊到把自己系成蝴蝶结的随侯打了个獠牙全露出来的哈欠,末了他吐吐信子,幽怨地望着太医署的侧门。
恩人,好慢啊。
他怕离得太近被恩人发觉,所以等在门外,现在倒是后悔没有跟进去了。
随侯尾巴尖处忽然亮起一个小蜡烛,他好歹是个仙人,完全可以用仙术偷偷听听恩人在里面都聊些什么嘛!可是这个小蜡烛很快被白蛇自己盖灭,不行不行,不经许可的情况下用仙术偷窥恩人,岂不是很冒犯?
他只能继续等到枯萎。
恩人终于出来了!看到陆空星的白发,随侯顿时心花怒放,他在草丛里窸窸窣窣跟了几步,只是总觉得恩人看起来情绪不高,甚至有几分忧愁的样子。
他歪着脑袋,隔着很远距离,依旧能捕捉到一些词语,什么“几成把握”,什么“随国”“灵蛇”的……咦?
恩人在同旁人讨论他吗?
这下随侯在草里待不住了,活像草皮烫肚子。幸好,陆空星和方忱世已经离这边越来越近,仙人的耳力,让随侯听到了方忱世的小半句话。
“……欲根绝尘世间所有病与疫……”
随侯:“……”
他吐出蛇信,这次没有急着收回来,而是让直接信子耷拉在外。这种感觉很奇异,就像突然听到有人提起自己年少的梦想一样,看来虽然已经是前朝旧事,他的故事仍在人世间流传。
——连带他横渡红尘时的梦想一同。
现在的随侯,倒不是说放弃了那个梦想,只是变得更加冷静、更加稳重。就如初出茅庐的医者满腔热血,见多了病人,遇见过很多糟心事,就算初心不改,在为人处世上也会多几分圆滑与成熟。
他亦会偶尔来凡间,看看出现了何等疑难病症,顺手就写下珍贵药方赠人;在山间遇到身有疾病的凡人,他也向来不吝啬救治;大疫来临,只要他知晓,只要他碰上,就会施展仙术,斩去疫魔……
说到底,他虽在红尘中头破血流,仍旧觉得,这红尘——
“会发下这样的愿心,灵蛇一定觉得,这红尘亦有妙处。”
陆空星低声说道,听了在梦中相见过的灵蛇的传说,他周身沉郁一扫,紫瞳闪闪,倒生出几分意气来。
他重新梳理思路,突然觉得可以搏一把。
但是,需要许多人配合。
“方大人看来,宫中此时的情况,可有解决之法?”
他问方忱世,方忱世纵使不愿承认,依旧微微摇头。
“拿不出新药方的情况下,染病宫人必被处理,长公主必声望受损,九殿下也会遭受申斥,此情形……仙人临凡也无解。”
药方……
草丛里的白蛇迅速把蛇信吸溜回去,整条蛇迅速支棱。
恩人想要的,是不是宫中这次疫病的药方?他能开的,他会开的,昔日他为随侯开出的各种药方犹如雪片,这次的疫病,他只要多看过几个病患,多试几次,自然能开出极为卓越的好方子,完全可以献给恩人!
当然,他已经送了恩人许多珍贵药材,连自己的本源灵珠也出借了,可是、可是恩情哪里有报得完的呢?只要恩人想要,只要恩人再轻轻叹那么一声气,他立刻就……
然而随侯却见陆空星笑了,那叠在陆空星身上的随侯的影子倏然消散,随侯只听他对方忱世说道:
“仙人无解。”
“我或许可解。”:,m..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