缇婴道:“我早已弃了天道。”
她不回头,只说:“算了师兄,就到这里吧。日后,不要再跟我见面,不要再说服我回头了。我不会回头的,我只会拉着你一起堕入深渊。
“我好歹昔日叫你师兄……”
她笑一笑。
低头看着坟墓的缇婴,眼中流动着茫茫大雾,雾气下,水光蒸腾。
她试图伸手去碰触鬼魂,又唯恐因为自己的碰触,让这些鬼魂立刻消失。她茫然地看着他们,虽然无颜面对,却终究不舍离去。
江雪禾声音温润在后:“你叫我一声‘师兄’,我一生都是你的师兄。
“当日是我不在,害你独自面对……”
“够了!”缇婴厉声打断,尖声,“我不想再回忆那天的事!你自己都知道是你的错,一遍遍说出来干什么,想要我杀了你?”
她扭头冷眼:“我杀得了你吗?”
她嘲讽他:“你是仙人!你高高在上,你永生不死,你永不会灭……我怎么杀得了你?我有什么本事杀你?”
江雪禾垂眼看她。
他不怪她这样说。
他记得天真的、活泼的缇婴是什么样子。
如今,他看到她的魔气深重,看到她一日日被影响的,所有念想都开始发生变化。她对世间一切都日渐仇恨、日渐失望,她又这么一直杀仙门……
她会杀了她自己。
她已经不想活了,他怎么救她呢?
而缇婴似乎神智有一瞬恢复过来,她眼神空茫地后退一步,呆呆看着他。
缓缓的,她眼中噙了泪。
她曾经格外喜欢他。
天阙山还在的时候,她日日追着一个无名小门派的弟子跑,师兄师姐们都逗弄她,要帮她和江雪禾结亲。她曾经大言不惭,说江雪禾不必多厉害,他可以继续默默无闻,待她厉害了,她会保护他的。
可是如今……
她看着他,都生出不可控制的怨恨。她明明知道师兄又不是天阙山的弟子,天阙山出事,师兄不在很正常,可是她心中控制不住地想——
我那么喜欢你,我日日去千山找你玩。
为什么你从来不来天阙山?
你就那般的清贵矜持,我就那么的不值一提吗?
为什么你不在……为什么你当日让我独自面对一切,让我看着满门被屠,让我全然没有别的法子……
而我成魔了,你却成了仙。
缇婴别过眼。
她伸手,平静地抚摸墓碑。
她深吸一口气,想控住魔性,不再和一个仙人说什么。
缇婴背对着江雪禾,努力控制着自己恨不得杀他的冲动,疲惫道:“你走吧,不要再试图劝我回头了。
“看在你我昔日情分上,我会控制自己,见到你就主动躲开。你回去你的千山,继续修炼去吧。你从来就不关心外面的事,昔日根本不出来,今日又何必总在外界行走?
“我和仙门之间的仇怨,不必你管。我的事,不用你操心。
“我……”
她的话停住。
他向前一步。
他站在她身后。
他伸出手,握住她的手,用仙力包裹着她,短暂地压住她的魔性,带着她发抖的手,一同去碰触她一直妄图抚摸的鬼魂。
漂泊在月明下的鬼魂,茫茫然地回过头来,因为亲昵的仙力,而向他们靠拢。
月光清辉浩然,月如雾如浮萤,在二人指尖流动。
缇婴分明不想他靠近,但他带来的力量,让她可以碰触鬼魂。她便一动不动,手被他握着,一点点挪动。
她望着流萤,望着鬼魂。在静谧中,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香。
浩大飘然的雪香,纷纷扬扬,在她鼻尖蜿蜒流淌。
缇婴听到江雪禾轻声:“我还不能离开你。”
缇婴听到他说:“我会在天阙山留下一道剑意,即使你再不回这里,这道剑意,也会守护它。”
缇婴冷笑:“用不着。”
他浑然未觉,声音清清润润,仍有些冷漠,却确实让她定下心:“我想创一门功法,让这些带出来的鬼魂可以进入轮回,不必因力量微弱,而在流连间消散。”
缇婴怔住。
因为他的话,她安静下来。
她仰望着这些包围而来的鬼魂,在他们靠近时,她模糊中感受到昔日同门的气息。她知道这是幻觉,人死不能复生,一切都是她的魔障。
但她太过流连这种魔障,她从不去抗拒。
江雪禾袍袖擦过她手心,声音贴着她的耳:“我想创的功法,让你可以碰触到鬼魂,与鬼魂交流,带回昔日的他们,短暂地掌控生死。
“但我天资远不如你,你可否配合,与我一同创此功法?”
缇婴沉默。
她的这位师兄,无欲无求,行走于天地间,真正的不染尘埃。
若没有她的强求,他恐一生会在千山沉寂,不求修仙,不求长生。若没有天阙山的变故,她会成为天之骄子,他只会是她背后没有声音的那个人。
她的这位师兄,却为了她,愿意走出千山,为她在红尘中走一遭。
什么天资不如她……一个仙人,怎会天资不如她。
只是他以前不需要这份天资罢了,他今日妄图用功法,来吊住她,让她留下罢了。
缇婴轻而易举知道他的想法。
可她依然会为了他的说法而心动、怔忡——
她不求长生,不求不灭。她求天阙山的鬼魂们入轮回,求他们来世平安,求他们不因她的魔念深重而遭到天道的谴责报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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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明下,缇婴垂着眼,看着他握着她的冰凉手指,垂下来的洁白衣摆。
很长的静默,在二人之间。
许久许久,缇婴轻声问:“你想创的功法,想好名字了吗?”
江雪禾不动声色:“不如师妹来想。”
缇婴便抬头。
月色朦胧夜如霜。
百岁飞光,镜花照水。生死之间,隔山望水。她站在荒凉的枯草山间,看天看月,望山望水。
死亡如此虚幻,又在月明之下的笼雾中,看起来缥缈模糊,宛如一场梦境。
缇婴喃喃自语:“梦里相逢人不见,若知是梦何须醒。
“不如,就叫‘大梦’吧。”
她希望千载一场大梦,一切宛然如梦。人入梦中,永生不醒。
江雪禾语调悠缓:“好。”
他又俯身,缇婴侧过脸,看到他浓长的睫毛,秀丽的眼睛。
他往日总是清矜而遥远,却是她堕魔后,才看到他如此的亲近,宛如霜月下的白雪,在她心间到底投下不可磨灭的阴影。
缇婴为这份亲近而怔忡迷茫,却见他眼睫一颤,缓缓抬眼,向她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眼。
那眼波勾魂摄魄,正如他在她耳边说的话——
“纵然梦里常幽会,怎比真如见一回。
“纵是‘大梦’,也终有尘埃落定那一日。小婴,终有一日,所有怨气、遗憾、魔气,都会消失。你说,到了那时,你我之间,会如何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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脚下一片月光,夜间松柏簌簌,缇婴发着呆。
她轻轻侧过脸,闭上眼睛,掩饰自己的所有渴望,将自己沉入无底深渊,妄图推开江雪禾。
袖中手松了又紧,紧了攒进手心肉里,刺痛让人清醒。
她道:“你不过是偏心罢了。”
江雪禾波澜不惊,俯眼看她。
缇婴闭着的眼睫上,慢慢的,沾上一层薄薄水雾,像山间轻烟。她乌黑明亮的眼睛不肯再爱他,面颊唇瓣粉白玉润,可怜可爱。
她纵是大魔,也一定是世间最可爱的那个魔物。
她的气息也不平,糯糯中,带着些怨气:
“你不会永远陪伴我的。我是魔,我必然会被天道吞噬。
“你不过是可怜我,不过是一直被我追着,有一日我不在了,你不习惯罢了。
“你不过是一个好师兄。你从来没有对我上过心,到我成魔前,你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半点对我的喜欢。
“你不过是人好些,不过是心软些,不过是见不得我受苦,不过是偏心些……”
清灰朦胧的荒草间,江雪禾轻轻笑了一声。
他笑得她恼怒,缇婴又一次闻到了雪香。
他站在她身后,俯身轻柔:“你怎么知道,我不会永远陪伴你?
“你怎么知道,偏心不是爱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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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褪去颜色,岁月沧桑斗转星移,梦境在此结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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