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
黎步重新扮演晕倒的人去了,缇婴立在万万鬼怪中,听着风声赫赫,听着打斗声,一点点琢磨黎步的话。
她很快想到了梦貘珠怕的是什么——她身上唯一会被人紧追不舍的,不知情的人以为是“复生”,知情的人会明白那叫“大梦”。
梦貘珠在自己的幻境中操纵万物,直修天道。
大梦术前几篇都与通鬼神有关,最后最重要的一篇,是与天地通。
缇婴识海中大梦术的功法其实并不全,她自己也不喜欢练,最后一篇的功法,她直到此刻,都看不懂,都不知道那与天地通,通的到底是什么。
但是梦貘珠如果怕的话……
是否大梦术和梦貘珠所用的修行方式是一样的,都是修天道呢?
不到万不得已,缇婴是不想开大梦术的。
但是此时,她确实想试探一二。
缇婴深吸口气,说服自己鬼怪而已,看着看着就习惯了。
她摘下蒙眼布条,直直看着柳轻眉,开始一点点唤起自己刻意遗忘的大梦术。
--
大梦术施展,最直观的,便是操纵鬼怪,御鬼驱邪。
当夜大战,柳轻眉以为自己稳操胜算,江雪禾都奈何不了她。她要拿下江雪禾时,忽见重重叠叠的鬼影从江雪禾身上飘浮起,向后飘去。
周遭空气瞬冷。
柳轻眉扭头。
她当夜最后的记忆,停留在那重重鬼怪扑向自己的画面。
风叶飞卷,缇婴裙衫飞扬,开阵之后,左支右绌,难以停下。
她头痛欲裂时,江雪禾在她后背上一拍,唤停她:“走。”
--
这一夜缇婴所用的大梦术,其实并没有完全展开。
好在师兄身上黥人咒所缚的鬼怪,还有当时山上的鬼怪,实在太多了。
庞大的数量拖住了柳轻眉,吞没了柳轻眉。江雪禾没有让缇婴施展下去,想先走再说。
江雪禾问她:“可还好?”
缇婴除了灵根痛,也没有其他的。
她摇了摇头。
江雪禾却在她面前蹲下,道:“我背你吧。”
缇婴怔一下,就毫不犹豫地爬到了师兄背上。
虽然无事,可她贪得无厌。
缇婴以为自己没有彻底施展开大梦术,应当没什么关系。但是她灵根痛得厉害,头有些昏昏然,她便知道有些不好了。
只是三人在逃命,她不好说自己不妥,而且其实大梦术对她,也不算真的不妥……
缇婴便伏在江雪禾背上,闭上眼,睡了过去。
待他们到了安全地方,江雪禾和夜杀才发现缇婴发了烧,昏迷不醒。
好在江雪禾有经验:“……符修本就容易被秽息牵住神智,何况她修习的法术就是这样……应当没事的,不用叫醒她。”
只是接下来,他和夜杀之间必须做选择了——想对付柳轻眉,两个分化身,是绝对不行的。二人必须合并。
--
缇婴一烧便是三日。
她确实做了梦。
进入梦境时,起初,她以为梦境又是前世自己的故事。
但是她看着自己点亮一盏盏灯火,看着自己跪在蒲团上,仰望着镶金身的看不清脸的神女像,才意识到,这是柳轻眉的故事。
缇婴在柳轻眉的身体中。
这个柳轻眉,只有五六岁大。然而本应是粉雕玉琢的小孩最好看的年龄时期,小女孩却苍白羸弱,瘦如枯骨,面相一点也不好。
小姑娘跪在蒲团上,仰望着神女雕像:
“神女大人,我向您祈福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”
--
神女大人,我向您祈福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
爹爹说,我好像又病了很久,娘哭瞎了眼,以为我活不过来了。我醒来后,他们说一定是您在冥冥中保佑我,让我来拜您。
我知道您护佑柳叶城,一定十分辛苦,所以我也不敢让您操心我这样的人,爹娘逼着我来,您就当我与您说说话、聊聊天好了。
说什么呢?
神女大人,您觉得我可以被你们选上,成为巫女吗?
我不是想去巫神宫,我是觉得,成为巫女,就可以离开柳叶城,我若病死在外地,爹娘看不到,就不会太伤心了。
--
神女大人,我又来了。
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
巫神宫的神女与天官已经走了,他们没有选我当巫女,没有带我离开。这是正常的……爹娘今日一整天都不开心,却反而来安慰我。
其实我很开心。
因为我今日,在家中,见到了一个被爹爹带回来的小哥哥。
他真好看。
我家中没有镜子,没有湖泊没有水流,我知道是因为我病得厉害,长得不好看,他们才收走了那些东西。但是我知道那个小哥哥好看……
他进来的时候,低着眼睛坐在我爹身边,我感觉我的病好像好了。
……我感觉我可以活到明年了。
--
神女大人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
小哥哥叫韦不应。
爹说他从此以后,住在柳家,陪我玩。
过了几天,又来了一个叫叶呈的哥哥。
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叫韦不应的哥哥——
他来陪我吃药,我觉得药不苦了。
--
神女大人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
阿应带我离开家门,说外面有神仙,可以帮我治病。其实我不相信,柳叶城世代信奉神女宫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,巫神宫都救不了我,哪有什么神仙能救我呢?
阿应说修仙就可以长寿,我相信他。
可我连累了他,我们才出城不久,我就又病倒了。我醒来的时候,回到了家中,大家说,是阿应拉着我私奔,要拐走城主女儿。
这传言很可笑。
麻烦的是,爹爹相信了。
爹爹震怒,要杀了阿应。
神女大人,我该怎么办呢?
--
神女大人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
说来惭愧,我又半年没来了,因为——我又病了。
坏消息是,我感觉到生命的流逝,觉得活不了多久。
好消息是,因为我病倒,娘说都怪爹执意要杀阿应,才害了我。爹很后悔,阿应也保了下来。
这样看,其实我的病,也不算坏事吧?
--
神女大人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
近日,我房中,每日醒来都能闻到花香。他们说,又一年春日到了。
我又熬过了一年。
阿应带我出门看花,我虽怕爹爹责怪他,却到底渴望出门。
街上多了许多卖花女,杏花一丛丛,如粉雾霞影。我想将春日留住。
阿应收到了旁人姑娘的花,我悄悄买了一面镜子,看到了镜中我的模样。
原来我寡骨脸,枯白伶仃如骷髅,瘦得很难看。
阿应却说我像烟一样。
缥缈的烟雾比骷髅听着好听,我便接受了他的说法。
--
神女大人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
秽鬼潮落在了离柳叶城十里的城中,听说你们算无遗漏,早早赶了过去,避免了灾祸。神女大人,我一直相信您的力量,相信巫神宫的力量……
可是你们离开后,那座城池却遭到旁的城池开战,掠夺财物。我知道这些是神女大人不会管的事,我建议爹爹派人去相助。唇亡齿寒,焉知柳叶城没有人来援助的一日呢?
阿应也跟着爹爹一起去了。
他骑在马上,穿着铠甲,半城姑娘都在红着脸看他。
哎,我也在看他。
春祺夏安,秋绥冬禧。望他平安归来。
--
神女大人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
今年入了冬,我身体愈发不妥。某一日早上醒来,我看到阿应背着我在掉眼泪,我问他,他又什么都不说。
其实死亡没什么。
我只是舍不得阿应。
我想和阿应……可是我又担心我的身体……神女大人,我好像有些贪心。
我想贪心地问您,您能赐福于我,让我身体好一点么?
--
神女大人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
柳叶城和其他城池开战了。
都是人间无聊的征战,您必然不感兴趣。这一次,爹爹病了,我代爹爹去军营慰问将士。
我在军营中看到了阿应。
他像鹰一样。
雄伟、骄傲、自信、潇洒……那是小小城主府看不到的天地。
我不想困住他。
我问他想不想离开,像他少时想的那样,去修仙问道,不必为了柳叶城付出一切。
阿应带着我去看夕阳。
他什么都没说,我却明白了。
神女大人——春风不度我,何处是白头呢?
--
神女大人,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。
秽鬼潮开始了。
我在梦中见到阿应死了。
幸好只是梦。您会庇护我的。
--
神女大人。
已是深秋,树叶已干。我看到了秽鬼,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人,看到了死不瞑目、还被秽鬼分食的活人。
生死去来,人如傀儡,我不知道生命算什么。
我看到了阿应和叶呈的艰难。
我们会坚持,等到你们的。
--
神女大人。
你们来了。
你们的神力之下,秽鬼轻而易举被解决,万千非凡力量,鬼将军再厉害,也比不上你们。
无上的力量,映着夕阳残血。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--
神女大人。
我恨你们。
我恨一切。
我不再是你的信徒了。
你们高高在上,其实从来不俯望凡人。万世长存,生者死者皆是过客,你们不在乎。我们的祷告,寻求的一直是自我安慰。
你们不会救蝼蚁的。
那我来吧——
以救世为名,让我为恶,让我永世不得超生,让我来成为无支秽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