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翊怔愣住了,但旋即,他的唇角扬起了一个和缓的弧度,“六郎,你知道我为何给你取名‘不为’吗?”
他没有等待谢不为回答的意思,而是兀自说了下去:“你应当不知晓,这‘不为’其实出自两个典故。”
“一为《孟子》,道是‘人有不为也,而后可以有为。’”他微微叹了一下,“这确实是我对自己的警省,是要让我时刻记住,我身上所担负的罪孽。”
但一语毕,他的语气却轻松了下来,一句一字,皆饱含深切的关爱之情,“但这第二个典故,却是出自《论语》,是那句‘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。’”
他徐缓地看向了案上的烛灯,火光随着他的气息摇曳在他的眸中。
“这是,我对你的期盼,期盼你可以始终遵循自己的本心,而不畏惧前路的困难,坚定地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,成为光耀千秋的圣人。”
他再次将目光移到了谢不为身上。
月光之下,点点辉光落了谢不为满身,便如同星辰一般,耀耀映入了谢翊的眼中。
“而我为你取的字,便是‘见奚’二字*,也是期盼你要知所来,要知所往,本心不移。”
他再淡淡一笑,“我还给五郎取字为‘长珏’,两玉相合是为珏,你二人相互扶持,定能撑起我谢氏风骨,也撑起魏朝家国,完成你心中所愿。”
他终有释怀之意,“所以,六郎,你自然不是我的负累,而是我的——希望。”
但语顿,他却又有一叹,“可我也不能否认,对你的好,便没有你所说的赎罪、愧疚、补偿之意。”
他的双眉微微皱起,“六郎,这不是非此即彼之事,即使是我自己,也不能完全分清。”
可即使话至此,谢不为却仍未轻心,他忍住了眼中的泪水,嗓音微颤,“那解脱是什么,叔父你想要的解脱究竟是什么。”
谢翊并未第一时间回答,而是
弯身拾起了地上的信笺,却将文书留在了原处,再缓缓站起了身。
谢不为这才发现,谢翊的身形竟已微微佝偻,整个人便显出了饱经风霜的委顿之感。
——这是他从未注意过的,因为在他眼中,无论何时、无论何地,谢翊仿佛永远不知疲惫、永远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家国事务,就像纵使天塌地陷,只要谢翊在,就能重新撑起这片天地。
“六郎,你是我的希望。”
谢翊缓缓走向了谢不为,走到了月光之下。
月光便如同画框一般,挡住了框外的昏暗,留住了他二人身上的光亮。
“在我离开之后,六郎,谢家与朝堂......”
“离开......”谢不为突然出声,一滴泪也蓦地从眼角滑落,“所以,这便是叔父想要的解脱吗?”
谢翊再次沉默住了,良久之后,他才缓缓颔首道:“是。”
他的目光越过了谢不为,迢迢飘向远方,“我这一生,有过太多的事与愿违,而这些事与愿违,也混乱了我的神思,遮住了我的双眼,让我错过了太多太多。”
但忽然,他的眼底浮现了一抹温柔,却夹杂着更多的苦痛,“我不曾见过我的母亲,也不曾好好陪伴我的夫人。”
他的语调渐低,近似喃喃,“我的夫人,阿若......”
“而离别日久,竟生恍惚。”
“有时候,我见池中亭亭莲花像她,见天上澹澹明月也像她,可她却从不来我梦中。”
他目意哀伤,“她在怪我吧,怪我在她生时不能与她相守,在她去后,亦不能陪伴在她身侧。”
他慢慢垂下了眼,“而我,也已至将死之年,却还有一身的罪孽还未赎清,如此,我又怎敢去见她。”
谢不为静默地听着,待话音落,他也未再出言。
只用指尖拭去了凝在颌骨上那一滴摇摇欲坠的泪水,像是阻止了一场即将倾盆的大雨。
片刻后,他也同样徐缓地站了起来,再无声地对着谢翊躬身一拜,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。
——离开了月光之下,走入了昏暗之中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