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林、杜仲树、一眼望不到边的茶树上,全都盖了一层厚厚的白。
惨淡的光铺在银白的雪地上,空气中一片清寒。
小蔺绮觉得冷,并没有出去,缩在洞府里,看符术手札。
有人敲门。
她以为是那个挂着铜钱的陌生人,来劝她去什么望月派。
小蔺绮并没有走出去,低头翻了一页纸,软软喊:“要等姐姐,不要走。”
门外的人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,她听不大清晰。
然后就是门被推开的声音。
苍白漂亮的青年立于风雪中,手里拿着一盏烛灯,昏黄微弱的烛火上下跳跃。
光芒打在他的侧脸上,他身上的生机愈发淡,像是马上就要化雾散入风雪里一样。
“姐姐——”
小蔺绮眼睛一亮,忽而跳起来,立刻丢了符术手札往外跑,撞入青年满是风雪气息的怀抱里。
“林守说你一直哭。”
青年斯斯文文笑了声,把她抱起来,叹了口气:“怎么那么黏人。”
清苦的草药气混着风雪的寒凉。
他身上还带了点淡淡的血腥气,但是那个时候的蔺绮没有察觉到。
她听见姐姐的话,有点委屈又有点难过,眼眶红红,又开始掉眼泪。
她蹭了蹭青年冰凉的脖颈,声音软软糯糯,带了点哭腔:“就要黏人。”
她的漂亮姐姐眉眼轻弯,伸手把她眼角的泪水抚去,有些无奈,叹道:“好吧。”
小蔺绮抽抽嗒嗒问漂亮姐姐:“你干什么了,那么久都不回来,我一个人住,我怕死了。”
青年抱着自家祖宗进了洞府,只含糊解释:“遇上了一些麻烦,已经解决了。”
不知道为什么,他回来后身体就越来越差,有时候走着走着,就开始咯血。
约莫过了三日,他抱着小小的姑娘,温声细语说:“我要闭关一段时日,往后,就让林守照顾你。”
小蔺绮问他:“是要养病么。”
青年怔了下,点头:“嗯,养病。”
小蔺绮闷闷道:“那你要把病养好,早点出来,不然,你就看不见我长大了。”
青年笑了:“好。”
姐姐说话的时候,总喜欢看着她,清澈瑰丽的眸子如水中琉璃,温温柔柔的,带着笑。
小蔺绮坐在青年怀里,仰头蹭蹭青年的侧脸,点了点头,恩准:“可以,那你去吧。”
***
破碎的记忆涌入梦境。
漂亮小猫儿把自己埋在软被里,很轻很轻地唔了一声,她迷迷糊糊的,感觉自己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。
她想继续睡下去,在梦里看一看姐姐。“砰——”
霜雪天的冷风刮开了窗子。
蔺绮清醒了。
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,喉咙发干,和衣起身,想出去找点水喝。
她记起刚刚的梦境,垂眸。
曾经的自己想,等姐姐闭关出来病好了,就可以一直陪着她了。
但后来,蔺绮在冥冥之中,总有一种感觉。
她想,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,乖乖在青要山等的话,她可能这一辈子都等不到姐姐出关了。
她又想起姐姐闭关前的那三日。
青要山下了三天的雪,她一觉睡醒,发现自己找不到姐姐了,她去问林守。
林守摇了摇头,他漫不经心说你的漂亮姐姐又丢不了,并拿出一堆龟甲试图教她卜卦,小蔺绮无情拒绝了。
林守幽幽看着她,长吁短叹不大开心。
蔺绮出去找姐姐,找不到,姐姐给她送来一封传讯纸鹤,让她乖乖待在洞府里。
她和林守凑在一起,花了三天,才顺着纸鹤上的灵气,找到姐姐所在的地方。
***
青要山巅。
一棵覆满霜雪的古树下。
他照例一身霜白麻衣,疏疏冷冷,清贵斯文,此时却跪在古树下,袍摆委地,铺在雪地上。
青年脊背挺拔,眉目温和,看着古树枯朽的枝干。
碎雪飘到他乌黑的长发上,温冷的雪水顺着脖颈往下流,他在古树下跪了三天三夜,袍子湿了些,他像一尊清冷漂亮的雪塑。
他声音很轻,不知道在跟什么人说话,他说:“我要闭关了。”
“我帮您做了那么多事,救过这么多人,从未向您祈求过什么。”
清清冷冷的声音落在青要山巅。
没有人回应,雪地上寂静一片。
“我养了一个孩子,我看不了她长大了,很对不住她。”
他垂睫,鸦睫轻轻颤抖,低声哀求道:“如今我求您。”
“求您庇佑袖袖长大。”
苍茫渺远的声音自天际落下来,带着无尽的神秘与威严。
那个声音说:“你想如何。”
洋洋洒洒的大雪飘落下来,并不寒冷,温温柔柔的,像天地间一场盛大的祝祷。
青年望着古树的枝干,他一个字、一个字说出口,说得无比庄重又无比虔诚。
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。
“我要她不受世间桎梏,永远自由;我要她一生都坦荡如风;我要她抬头看日月,垂眼能见苍生。”
“我要有人能终其一生爱她护她;我要她远离世间至恶,所到之处都有公道义理。”
“我要她得见天地之大;我要她能拥有世上一切至善至美。”
温和的声音散在纯白碎雪里。
“我要她所念皆成真,所求皆有所得。”
那声音又说:“这是你的愿望吗。”
“是。”青年跪于茫茫白雪之间,双手交叠,叩首长拜,“这是我的愿望。”
“望您成全。”
那个声音说:“好。”
那是容涯即将闭关的时候。
仙尊长跪青要山巅三天三夜,叩请天道,庇佑他捧在手心的孩子长大。
林守带着蔺绮去青要山巅找他的时候。
青年浑身病气,垂首倚着古树,微阖双眼,他看见蔺绮的时候,眉眼轻弯笑了一下,嗓音沙哑,说:“走吧,回家。”
明明是很稀松平常的语气,就像无数个稀疏平常的日子,但蔺绮却从忽而感到一种没由来的难过。
青年牵着她软软的小手,蔺绮抬头看姐姐。
她总觉得,姐姐似乎在陪她走最后一段路,以后不会再陪着她了。
青年身上那种温柔又决绝的气息,让她感到害怕。
自看到古树下、雪地上,青年偏头望过来的那一刻,她就想,姐姐离她真远。
像天上的月亮一样,她总也抓不住。
姐姐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。
——袖袖,要好好长大。
然后她就长大了。
遥远的记忆忽然飘入脑海。
蔺绮垂眸,看着指尖拈着的黄符,将黄符收回芥子里。
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只知道在山道上等姐姐回来的孩子了。
现在她自己也能下山。
***
霜雪天里,正是深夜。
天上星子闪烁,明月高悬,高楼里漆黑一片,寂静无声。
阿稚和虎崽崽都睡了,林清听大概还在炼丹。
蔺绮出了自己的屋子,想出去找点水喝。
她喉咙干得要命。
大抵是霜雪天的夜晚太冷,她被冻得意识有些昏沉。
蔺绮指尖对着虚空轻点两下,葱白指尖上生起一簇火焰,蔺绮拿这个用来照明,往楼下走。
她偏头,恰巧透过窗子,看见一个极快的身影闪过,漂亮小猫儿轻轻蹙眉,下意识甩了一张符纸。
“砰——”
符纸和那个身影相撞,符纸散出浅金色的光晕。
一声重物重重倒入雪地里。
蔺绮披了件绯红披衣,推开门往外走,她循着声音去看。
月光映照下。
雪地上躺着一团黑糊糊的黑布,那黑布缩成一团,上面贴着她的黄符。
蔺绮走过去,才发现那是一个人。
是一个小少年。
他衣衫褴褛,穿着黑色破布麻衣,浑身上下脏兮兮的,双手叩住雪地,拼命挣扎想要爬起来。
但千斤符压在他身上,他一点都动弹不得。
“要杀就杀——”
他被符纸压在地上,眸光冷戾,面露憎恨,恶狠狠盯着高楼门口,闲闲散散点着火的红衣少女。
蔺绮看着他,安安静静想了一会儿才记起,这个人她曾见过。
这是临云宗山城里,那个街道中间跪着的魔物。
彼时,蔺浮玉和望月派弟子们抓的就是他。
“魔物?”蔺绮垂眸看他,漫不经心拢了下身上的披衣,走过来,细细端详了他一会儿,有些好奇,问,“你不是被关起来了?你是怎么逃出来的?”
“有蔺浮玉看着,你应当逃不出来才是。”她收起手上的火焰,垂首弯腰,乌黑长发散落下来。
漂亮的少女认认真真看着这个小少年,眉眼弯弯,笑道:“你看着应当打不过蔺浮玉。”
那魔物少年冷笑一声,轻蔑道:“废话那么多干什么,要杀便杀,我喊一句疼我跟你姓。”
“不要生气么。”蔺绮声音甜甜的,“你被关进了苦牢?听说哪怕是化神进了那种地方,都不一定能出来,你是怎么出来的。”
红衣少女在雪地上坐下,单手撑着下巴,笑得散漫,她低头看了眼云镜,果然看到了魔物出逃的消息。
“现下应当不少人在追杀你吧。”少女莹白的指尖轻轻拨弄黄符,“我刚刚看云镜,看到了很多戒律堂的师兄师姐呢。”
她收起云镜,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魔物少年,有些好奇,问:“你是如何逃出来的,谁帮你了,说说看,兴许你说了,我就会救你。”
魔物少年眯起眼睛,道:“我是自己逃出来的。”
蔺绮轻轻笑了下:“好吧,谁帮的你?”
魔物少年睁大眼睛,死死盯着她,吼道:“我说是我自己逃出来的!”
蔺绮嗯了一声。
在心里想,究竟谁能进苦牢,把这个傻白甜魔物放出来。
“你为什么逃。”蔺绮问,“你那么硬气,应当不怕死啊。”
魔物少年冷漠看着她。
蔺绮又笑:“原来你怕死。”
她看着眼前的魔物,忽而又对这个种族生出无尽的好奇。
她还是来了仙门才知道,世上竟有魔这种东西。
天地间魔物稀少,每一个魔物,都是仙门人人得儿诛之的存在。
她换了个问题,又问:“你们魔物是喜欢杀人,还是喜欢吃人?”
“你才喜欢杀人!你才喜欢吃人!”那魔物少年勃然大怒。
月光洒下来。
“不要凶我。”红衣少女轻轻皱眉,垂眸看他,水光潋滟的眸子里,带着点凉薄,“你不喜欢杀人,我却很喜欢,你最好不要让我生气。”
“我本来很困,被你吵到了,现在就不是很开心。”冷白指尖扼住小少年的脖颈,蔺绮轻轻开口,“从现在开始,不要说话了,你的声音不好听。”
那魔物瞪大眼睛看她,似乎没想到天底下还有那么蛮横霸道的人。
蔺绮有些困,她又甩出一张符纸,符纸化绳,那少年迅速被束缚住。
在他狠厉的目光中,蔺绮指尖轻勾,若无其事把他绑在树上,又往他身上拍了一张隐身符。
“我好困。”红衣少女声音软软,又开口道,“你有点意思,我明日再来找你。”
魔物少年被她绑在树上,拼命挣扎,那绳子却越绑越紧,他险些不能呼吸。
蔺绮不再管他,她转身回了高楼,走在风雪里,她有点恍惚,不知道为什么,她忽然感觉识海很疼,就像被什么异物侵入一样。
漂亮小猫儿往前走着,忽而眼前一黑,一个踉跄,摔跌在雪地上。
那一瞬间,她什么都看不见了,识海里仿佛生出无数带血的刀刃,一下一下,生生刮割着她的意识。
她双手叩住雪地,冷汗自额角而落。
好疼。
这是哪儿呀。
她是谁。
漂亮小猫儿倒在雪地上,蜷缩成小小一只,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声。
疼——
太疼了——
她意识恍惚,忽而闻到一阵清苦的草药气。
“我不是说了,化神的剑气侵入你的身体,还没完全抹去,让你好好睡觉么。”清清泠泠的声音落在耳边,来人似乎很无奈,伸手想把漂亮小猫儿抱起来。
蔺绮意识不清醒,迷迷糊糊的,她跌坐在地上,下意识想找姐姐,她呜呜咽咽喊姐姐。
“林清听。”她怔了一下。
“我不要你,我要姐姐。”
不知为何,现在的漂亮小猫儿格外脆弱,忽而流下眼泪,她倏地推开眼前人,从地上爬起来。
可她好疼,走不了路,爬起来之后不知道怎么办,又坐下了,她抽抽嗒嗒:“我、我要姐姐。”
青年立于雪地上,垂眼看着地上啜泣的祖宗,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,漂亮小猫儿一下子把他的手拍掉,很凶。
偏偏这祖宗又低头,流泪流得格外可怜:“要姐姐。”
林清听叹了一口气,他拢了下袖摆,微阖上眼,鲜红似血的灵气覆上他的手,慢慢往手腕上爬,一点一点,遍及他的全身。
青年瞬间变了模样。
他依旧是一身霜白,气质如松如玉,长身鹤立,站在雪地上,他的骨相要更高一些,身上的病气要重一些。
他有一双极温柔极漂亮的眼睛,像是能包容天地间所有一切,眸子深处,带着点浅蓝色光晕。
青年长发披散,月光打在苍白昳丽的侧脸上,容涯微垂首,轻轻咳嗽了两声。
“祖宗,别哭。”仙尊嗓音温沉,跪坐下来,把漂亮小猫儿拢在怀里哄。
蔺绮意识极度不清醒,她被青年拢在怀里,怔怔,眨了眨眼睛。
她喃喃道:“姐姐。”